【人类圣经】《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上卷 第四章
第四章 学者与自动书记人偶
对幼小的自己而言,那个人就意味着整个世界。
我从不曾想过,那个人会这样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人也就罢了。但从我呱呱坠地到渐明事理,那个人始终都是身边最无可替代的守护者。
当躲起来偷偷哭泣时,总能找到我的所在;在我表现良好时,都会得到那个人的夸奖。
只要伸出双臂,就能收获温暖的拥抱。不管在哪一方面,那都是比我更加强大、令我仰望的存在。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父母了。
牵着我的手。否则我寸步难行。
注视着我吧。得不到你认同的我无法生存。
哪儿都不许去。这就是你的义务。
使这样的人堕落的,是恶魔的本性。
如果那甚至从我的平静生活中夺走了那个人,就更应当受到制裁。
这么说来,那可是将我的世界毁灭的恶。而任其堕落的情感则是罪孽本身。
那是自从我不再凝望那扇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有脚步声响起的大门开始的。
我憎恨着造成这样结果的一切。我再也不会被迷惑——被那些不过是不动声色的谎言。
不再信任他人。与外界势不两立。
我决不会堕落。那是对那个曾经含泪紧盯家门的自己的亵渎。
而这样的我,也一定会被允许活下去。
我这样想道。
有着“天文之都”之名的尤斯提蒂亚,坐落于平缓而起的高山之巅。
这座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小镇,吸引了众多痴迷星空的天文爱好者前来居住。环绕着开山而建的尤斯提蒂亚天文台,鳞次栉比的石造建筑组成了城镇。若要前往这座孤独矗立于辽阔大地之间的小镇,必须先乘坐蒸汽车来到山下,再搭乘吱嘎作响的缆车升至山顶方能到达。由于周围数百公里间并没有灯火辉煌的大城市,这儿的夜空才不曾因为人类的活动而蒙上微光,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漆黑的面纱笼罩。
这座小镇之所以被称作天文之都,不仅仅是由于环境适合天文观测,也因为她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天文研究机构的总部所在。
机构名字来自一代海运大亨谢赫尔。出于兴趣,谢赫尔生前在世界各地建造了多个天文台,而在他过世后,他的家族企业也继续提供资助,且至今仍维持着它们的运转。谢赫尔的天文研究机构各自负责不同的工作,包括新天体的发现、天文学的研究和天文望远镜的制造等。
好了,那么位于尤斯提蒂亚的总部,又在进行什么工作呢?
他们的工作,是对搜集自世界各地的有关星星的古籍进行管理。
总部的天文台旁边建有一座大型图书馆。对那些爱好古籍的人而言,光是看见这儿的情景,就足以令他们欣喜若狂、垂涎不止了。当然了,这里的藏书,全部都是些与星空有关的著作或是神话传说。但即使如此,那也是压倒性的庞大数量了。
连接各个楼层的是黑色的铁质螺旋楼梯。在楼梯井的上空,仿佛星辰坠落一般,垂下了一盏盏专门定制的金色吊灯。钉在墙面的书架上,不留一丝空隙地摆满了书。各式桌椅摆放在馆内四处,其中多为长椅,形状材质各不相同,有奢华名贵的款型,也有可爱的猫爪图案,吸引人们驻足欣赏。
这里的职员承担着许多不同的工作,包括书籍的分类、阅览者的接待、搜集外界文献和古籍内容解读等。而说起这其中最平凡的一项,那大约便是负责保存残旧古籍的抄录科了。
如科室名称所示,他们的工作是通过手抄或打字机,将现存书籍的内容抄录下来。即使没日没夜地忙碌,他们仍需要应对堆积如山的工作,此时更是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文献收集科刚刚从某位名家手中购入了大批的天文学书籍。而不仅数量巨大,更棘手的是,它们的保存状况非常不理想。
虽然书中的文字还能够勉强辨认,但书页却已经是一翻页就临近破碎的状态。哪怕只是简单的翻阅也很难做到。
况且,抄录科的职员总共不过八十名左右。即使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地工作,这样的数量也是很难完成的。但考虑到这批书的保存状况,又必须尽快地完成内容整理。
正因如此,他们第一次有了与不同专业领域的人打交道的机会。
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
这是世界上最擅长记录的人。
缆车还在轻晃。数位衣着华美的女性自打开的车门中鱼贯而出。其中有戴着老花镜的女士,也有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女;有一身笔挺西装的,也有身穿东方服饰的人;她们各自的肤色与瞳色也不尽相同。值得一提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除去都是女性以外——她们全都是受闻名世界的谢赫尔公司委托前来的代笔者。
一只穿着可可棕色长筒皮靴的脚迈出车门:这是本次缆车的最后一位乘客。
阳光下,金发熠熠生辉。胸前缀着的一枚色泽柔和的祖母绿胸针,与梦幻般的碧蓝双眸交相辉映。
发间系着的深红丝带细腻而光滑,和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一同为主人平添了几分优雅高贵。而普鲁士蓝的紧身短外套,更衬得肌肤仿佛瓷娃娃一般白皙。
她一手握着蓝白条纹的花边伞,低头调整了一下随身拉杆包的位置,随后抬起了头。
这无疑是一位绝色美人——宛如高岭之花,她的美丽令每一个有意上前搭话的人望而却步。
同时到达的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东洋自动书记人偶,对一旁身穿迷你布拉吉的红发同行悄声说道:
“在我们国家,要形容这样的人儿,就说她‘立如芍药、坐若牡丹、行似百合‘。”
仿佛一枝独秀傲然怒放,她的存在令来到小镇的所有同行黯然失色。
显然她并不打算参与旁人喋喋不休的友好交流,而是径自沿着石板小径快步朝目的地走去。
“嘿利昂,快看,好多漂亮妞儿朝这边过来了哦。”
谢赫尔总部的某个房间里,一位年轻人正用小型望远镜观察着街道。
或许是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他虽然穿上了西裤,衬衫前襟却随意地敞着。此时他正从床边的窗户向外张望,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被搭话的青年——利昂,朝他的室友兼同事皱起了眉头:
“……你也差不多该把衣服穿好了吧。代笔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他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细长的眼睛显得有些神经质。那张模样还未长开的稚气脸庞,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岁。他的头发是罕见的深绿色。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也是天生的,并非长期日晒的成果。
和他的同事不同,他早已系好领带,正在扣上袖口的纽扣。
“自动书记人偶嘛。那可是为客人记录下美妙辞藻的美人们哦,多么令人景仰。”
面对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这位沉浸在兴奋中的同事,利昂压低声音回答:
“……不就跟娼妇差不多吗。我听说干这行的都是些为了和有钱人结婚的女人。”
“你从哪儿听来的啊……可千万别对她们本人这么说。毕竟你说话刻薄得很……要知道女人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特别是像那样的职业女性。不管怎么说,人家这次是来给我们这种小市民帮忙的,还是放尊敬点儿吧。”
“谢赫尔财团花钱雇来的而已,既然都是工作,有什么好尊敬的……再说反正都是花钱……雇一些不是人类的人偶更好吧。为什么非要把女人带来我们工作的地方啊?”
“是说奥兰多博士发明的那种?当然也是有这种意见的,不过因为各种问题,没办法保证每人一台,毕竟太贵了,成本。而且租借公司手头也并没有那么多。相比之下,这些人偶都是和邮递公司长期合作的,可以用比较便宜的价格请到。”
听到这里,利昂虽然仍是一脸不满,但总算明白了状况。
这个世界上,不同大陆的邮政系统各有特色。在他们所居住的大陆上,邮件并非通过某个机构统一派送,而是有许多家邮递公司各自经营,客户根据费用和范围的需要自行选择。如今甚至被称作邮政行业群雄逐鹿的时代。
而自动书记人偶——以代笔为业的人,都是通过各个邮递公司接受工作的。虽然这个行业被当成了富人们的高档娱乐,但事实上佣金却是有高有低。
为了享受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一流女性的悉心照料而热衷于雇佣她们的人也有不少。
这称不上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但也不能说很小。
“考虑到现在的行情,雇佣的时间都不会很长,既然这样当然要可爱的女孩子了。不如说这才是最合适的,毕竟还能帮忙修改什么的。利昂,不是我说你……要是来的是男人,你也不会抱怨这么多了吧。”
“……”
“说实话,你讨厌女人这点,绝对是病。虽然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不过我觉得你只要谈一次恋爱就能治好了。要知道不恋爱可是你的损失哦。”
利昂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考虑到他一贯糟糕的风评,此时这种令人扫兴的反应倒是恰如其分:
“为什么啊……一个两个都说不谈恋爱就很奇怪之类……”
看来他已经习惯被这样说了。
“不,我可没说奇怪,但是这多可惜啊。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哦?”
“就算没有谈情说爱也照样能活啊!我热爱工作,也很喜欢自己工作的地方,所以才反感谢赫尔这种安排。我们这么神圣的工作,却非得加上这些无聊的事情。原本这里只有男性的,现在连女人都要进来了……”
“……神圣的……工作?”
“这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像你跟我,都是经过选拔才来到这儿的。要有解读文书的能力、还要掌握各个地方的语言,我们抄录科可都是些相当出色的人才啊。”
“就是有够没劲的,全是些大老爷们。还是名家文献收集那边比较受欢迎……啊,不过参考文献那边女孩子多一些吧。哎——我觉得去那些部门更好啊。”
他望着远远走来的女性们笑得轻浮,见了他这模样,利昂决定闭嘴。他把工作服的外套夹在腋下,迅速离开了房间,对门内传来的同事喊他名字的声音置若罔闻。
走廊中充溢着早晨独有的恬静氛围。朝阳透过窗户照亮了原本昏暗的室内,外面传来了小鸟清脆的鸣叫。从窗口看去,工作人员正在将写着“欢迎各位自动书记人偶的到来”的横幅挂起。而路过男子宿舍时,遇见的每个人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平常从不刮胡子的人,今天都将埋藏已久的脸露了出来,还一遍遍地对镜整理。
“早啊利昂,啊……命运之日终于要来了……喂?”
“为什么那家伙要黑着个脸……虽然他总是那样。”
不屑于和这群嘿嘿傻笑的同事打招呼,利昂径直从人群穿过。
——无论哪个家伙,都要谈起女人和恋爱的问题。真是蠢透了。
在这个美妙清晨的寂静之中,利昂郁闷地咂着嘴,抬起刚擦过的皮鞋踹向了墙壁:
“恋爱什么的见鬼去吧……!”
停栖在附近树上的鸟儿们迅速对这声巨响做出了反应,扑簌簌地飞走了。踢了墙壁的脚大约也有些疼,走出几步之后,利昂就忍不住呻吟起来。
谢赫尔本部大厅的圆顶天花板上描绘着星座与各种神话中的人物。自动书记人偶们聚集在此处,低低地交头接耳着。
“咳咳。”一声有意的咳嗽打断了这仿佛永不停歇的声浪。
一名抄录科的职员出现在大厅中。他身穿宽大的黑色学院服,头戴一顶四四方方的学士帽。他走近她们,抬手做了个手势——紧接着,一群与他同样装束的人成列从工作人员入口处走入大厅。
这支队伍基本是由男性组成的,只有极少的几名女性。而在他们当中,最年少的利昂看起来尤为惹眼。
面对着这群远道而来的美丽的专业人士,职员们显得十分紧张,下意识地绷起了脸。
“那么,在场的自动书记人偶,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是抄录科的科长勒维耶。”
勒维耶刚一开口,自动书记人偶们的说话声便戛然而止。随后,她们不约而同地以各自的方式优雅地致以回礼,异口同声地道:
“初次见面,老爷。”
——仿佛是与这古老的大厅并不合称的盛大合唱。
说完,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心地笑了起来——看来这并不是事先约好的。
自动书记人偶的卖点有二,一是古老而美好的工作内容,二是这些淑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她们是来自不同代笔机构的竞争对手,但想必对她们而言,端庄而周全的礼数是共同的要求。
勒维耶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他再次咳了一声,然后开口道:
“目前,我们需要进行抄录的有数以百计的珍贵文献。抄录科一共有八十个职员,本次请来的代笔人也正好是八十位。和诸位的合同时限是一个月,我们的目标,是在这期间完成所有工作的八成。我们当然希望时间能更长一些,但也知道对于行程紧张的各位而言,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各位的能力对于这项工作意义重大,抄本科全体职员都打心底期待着这次的合作,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双方能够齐心协力。请多关照。”
勒维耶向她们脱帽致意,其他职员也纷纷效仿。这是不同领域专业人士的初次会面,虽然合作还没有开始,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不由得萌发了一阵暖意。
短暂的寒暄之后,双方开始就工作细节进行讨论。
这次的工作将采取两人一组的形式。勒维耶逐个念出职员和人偶的名字,被分到一组的人便出列一同进入工作室。
利昂也站在队中等待着。他看见他的室友已经和一位穿着和服的人偶分成了一组——他正像护花使者一样走在她身边,回身看见利昂时还向他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下一个,利昂·斯蒂法诺迪斯。利昂,请出列。搭档是——C·H邮递公司所属,卡特蕾亚·伯德雷尔小姐。请卡特蕾亚·伯德雷尔小姐到前面来。”
抄录科的职员们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来的一人。
她的容貌和身姿就像真正的人偶一般精致,却并非只有美丽的外表——她的身上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气质。
“您、您就是卡特蕾亚·伯德雷尔小姐吗?”
勒维耶的嗓子有些干。人偶一般的少女微微摇了摇头。
在纤长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中,那双盈盈的碧蓝眼眸带着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眼神看了过来:
“不,我是代替卡特蕾亚小姐来的。一切如客户所愿,随时随地响应您的召唤——我是自动书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那是仅仅一句就足以征服所有人的充满魅力的音色:
“我是同属C·H邮递公司的人员。由于敝司的失误,为卡特蕾亚小姐分配了重叠的工作,因而派我前来顶替。我将在这里停留一周,之后,原定的卡特蕾亚小姐就会到来。敝司社长应该已经联络解释并道歉了……”
勒维耶疑惑地回头,他身后站着的一位秘书模样的女性像是记起了什么:
“非常抱歉,三天前的确是有过来电。因为只需要变更登记的名字,当时就没有汇报……我……”
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勒维耶挥了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没事,不要紧,也没有导致缺人……那么伊芙加登小姐,就麻烦您和利昂一起工作。利昂,虽然中途需要换人,但出色如你,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口中这位抄录科的中流砥柱——利昂正沉默着,对上面的问题毫无反应。
“……利昂?”
勒维耶看向他的侧脸。
在旁人眼中,他的时间已经静止了。就像已经忘记了如何眨眼和呼吸。
利昂仿佛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只有胸口被一种怪异的感觉重重地压着。
——心脏,好痛。
他睁大了眼,嘴唇半张着,连耳朵也染上了微红。
——怎么回事?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对我做了什么?
这一切的异常,都是因眼前的这位有着稀世美貌的女子而起的。
“利昂,喂,利昂?”
他甚至无法组织语言回应上司。
——体内燃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将数十道足以令人熔化的热切视线集于一身的薇尔莉特偏了偏头,看向这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爷”。
利昂·斯蒂法诺迪斯,十六岁。
他生于尤斯提蒂亚,在群山的环抱中长大,被每一次仰望夜空时看见的繁星吸引,从此走上了醉心天文学的人生。他迄今为止的岁月都是在星空中漂流,没有一丝容纳其他事物的空隙。
原本他的未来也应当会这样走下去。
如今仍然不懂何谓“恋爱”的、对女性心怀厌恶的这位少年,第一次,被旁人触动了内心。
“那么请老爷读出书本的内容,我会将您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如果有图形的内容需要一并抄录,劳烦之后提出,我会进行临摹。我已经知道这次的工作全部需要使用打字机完成,请问我可以使用自带的设备吗?或者是由您这边提供?”
嘈杂的抄录科工作间此时充满了活力。成排并列的长桌上书籍堆积如山,只留下放置打字机和制图仪的空间。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连只是稍微活动一下也非常困难——毕竟足足多了一倍的人数,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利昂与薇尔莉特并肩坐在椅子上,两人距离极近,膝盖都差不多要碰在一块了。
“……就用你面前的这台。这段时间,所有密码都统一设置成了‘谢赫尔’。你可别泄露出去了。”
“当然,我一定会严守雇主的业务机密。”
薇尔莉特娴熟地操作着第一次接触的打字机,看起来她并不在乎不能使用自己熟悉的设备。
利昂的目光几乎粘在了她美丽的侧脸上。哪怕只是一绺发丝的轻微飘动,都会让他的心疯狂地跳动。
——真奇怪……一定是身体状况不好。
利昂对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迷惑不已。这次是和外来人士一起工作,如果在这种时候出现健康问题,势必会丢抄录科的脸——利昂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和平常一样的状态,但在周围人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利昂的脸都红透了啊。”
“根本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沦陷了吧?”
“原来那家伙对女人还是有兴趣的啊,我还以为他肯定……”
“啊,果然你也觉得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本来就是啊……毕竟都没见他和哪个姑娘约会过。”
“呃啊,为什么有种父母看见孩子长大了的心情。”
坐在远处的几位相熟的年长同事看着这边神色变幻不定的利昂,似乎感到了担忧——同时也不乏看好戏的兴致。
利昂的能力备受认可,他是抄录科最年少、却也是学识最为渊博的学者。肩负如此名号的少年虽然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抄录科的男性职员都还是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利昂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回头狠狠瞪了几名看热闹的同事一眼。他们中断了闲聊,笑嘻嘻地回到各自的岗位。
这时薇尔莉特已经大致熟悉了打字机的操作,她点了点头,目光回到身旁利昂的脸上。
“我对操作方法没有疑问了。那么老爷,请开始读吧。”
“我们从这本以通用语写成的、两百年前有关阿里彗星的记述开始。先说好,我解读得可是很快的。抄录科平常就是这样两人分别负责解读和记录。如果跟不上我的速度,那你就是不合格。”
“我明白了。”
薇尔莉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在利昂看来,她对自己相当自信,这让他不禁有了种挫一挫这股傲气的想法:
“……行,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实力吧。”
利昂用镊子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几近破碎的书的第一页:
“那道终将在暗夜中出现的光箭,拖着它的长尾穿过了圣巴巴罗萨的咽喉。古亚里亚多纳的占星师曾道,‘光矢乃不吉之兆’。那耀眼光芒每经过一个地方,都会给人民带来瘟疫和灾难,又或是夺走这个国家皇帝的性命。传说那圣巴巴罗萨便是被这道光箭刺穿,致使他的灵魂与躯体分离。关于光箭的出现还有远远早于亚里亚多纳传说的记录。人们传说,那是妖精之王莱因哈特为迎娶妻妾而射出的光箭。在光箭划破天际之时离世的贵人,若是女性便会成为莱因哈特的妃子,若为男性则会被用作祝福之宴的贡品——但他们的死亡并非悲剧,而是在永恒的妖精国度被赋予了新的身体,从而获得灵魂的永生。”
利昂一口气读完了这段话,丝毫不曾停顿。显然他这样的语速完全没有顾忌一旁正在记录的搭档。
虽然说话间能听到打字机的声音,但你能跟到什么程度呢?
——利昂这么想着,看向了打字机上印出的纸张。
“老爷,请继续。”
利昂注意到薇尔莉特已经将他口述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一时有些错愕。
——也许她打字速度比我还快。
比起惊叹和赞赏,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不甘。
“……看来还可以再快一点。”
利昂轻咳一声,将精神重新集中在解读上:
“身居高位的人死亡的消息,无论是否有意,都难免会对底层人民造成剧烈的冲击。也有不少亲眼见过光箭的人从此变得异常——有追随光箭在湖面上的倒影而落水溺死的,也有寻找它的下落而失踪的,更有的在看见了光箭后就陷入了抑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单是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地方的人也将光箭视作凶兆。某位吟游诗人的游记中写道,在东方的国度,光箭会点燃所过之处的空气,于是人们便将空气存在袋子中用来呼吸,直到光箭离去。甚至有一种“卖风人”,收集了许多山中的空气,拿到城镇上叫卖。种种的传说听起来虽说有些荒唐,然而人们会畏惧那仿佛能燃尽一切的恐怖光芒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毕竟他们只能仰望天空,见证在那无法企及的地方,某个伟大存在的开始与终结。对于人们而言,如果真的有着所谓的末日,那或许就是眼中的这道光辉一般的情形吧。”
他一刻不停地念完,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急不可耐地转头确认薇尔莉特的情况。
“老爷?”
薇尔莉特敲击键盘的手已经停了下来。一看打字机上的纸,她果然完美地跟上了利昂的语速。
比之前更加强烈的懊恼与焦躁涌上心头。
看向正神情自若地待命着的薇尔莉特,利昂莫名感到了一股恼意:
“少得意忘形了!”
薇尔莉特的指尖飞速地敲击起键盘。
“不对!这些不用记!这不是翻译!”
“非常抱歉。”
“可恶……我非赢你不可……啊,不对!这个也不用记!”
“再次向您道歉。”
类似的问答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反复上演。数个小时后,两人完成的工作量已经将其他的小组远远甩开。利昂一边按着自己使用过度而有些疼痛的喉咙,一边用余光检查薇尔莉特记录的文字。
“我们今天完成了原计划中三天的工作量。老爷,您可真了不起。”
“……呃,是么……”
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利昂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抄录科,出色的打字速度也是受人瞩目的能力。即便对方是专业人士,但输给外边的家伙还是让他有些不甘心。
“其他小组的完成情况也达到了预计的两倍。这样看来,合同时间内就可以完成全部文献的整理了。”
“……那怎么可能……”
听她这么一说,利昂难以置信地看向墙上的进度表,那上面记录着各个小组的人员、计划以及每日实际的完成情况。所有小组都超额完成了预计的工作。
这时利昂才第一次注意到现场除薇尔莉特以外的自动书记人偶的情况。虽然中途有休息时间,但到底是工作了八小时,然而她们却仍然能够保持着自如的微笑与旁人交谈。
相反,抄录科的人都和利昂一样精疲力尽——用“尸横遍野”形容也许有些夸张,但累得瘫倒在桌子上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为什么你们还能这么有活力啊?”
“活力……您指的是?”
“进行了那么高强度的工作,总该会累的吧?一般来说。”
薇尔莉特眨了眨眼,眼中浮现疑问:
“速记确实需要相当的精力和体力,但与移动时的疲劳比起来,这就算不上什么了。”
“移动……是说前往委托人的所在地吗?”
“是的。对于我们这些自动书记人偶而言,无论何时何地,都必定会响应客户的一切需求。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秘境,或者翻越数十道大山才能到达的大国,都会成为我们的目的地。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拖着旅行箱、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到处移动中度过的。”
“明明是女性?”
“自动书记人偶是多由女性从事的职业。”
“不是……虽说是这样……动荡的地区也要去吗?”
“没错,但并非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基础体能和防身能力的。因为我是C·H邮递公司所属,所以也会被派往战乱地区。那种情况下还需要携带枪械,行李重量也会相应增加不少。相比起来,只是打几个小时字……”
实在是轻松了——她看起来是想这么说的。利昂心中又浮起了几分焦躁。然而,他对自动书记人偶原本抱有的印象却也随之有了改变。
在一般人眼中,自动书记人偶就是为那些上流社会中有点儿闲钱的人服务的特殊职业女性。
——虽然之前觉得她们只是有钱人的玩物……
即使经过长时间的工作,神态也丝毫不见松弛,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有若仆从的姿态;工作环境苛刻,没有固定休息日;还会遇到哪怕是危险地区也必须前往的工作……这些事情,扪心自问,他显然无法做到。
“……为什么要做这种辛苦的工作呢?”
——这绝不是光有和富人结婚的目标就能坚持下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薇尔莉特并没有露出笑意,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答道:
“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因为公司?”
“……也有这个因素。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份工作有多辛苦。陪在客户身边,把客户所想编织成文字,或者像现在这样,去体会古老文字中的思想,并将它们展现出来,我觉得是非常……一种特别的……美好的事情。”
她的回答让利昂身上积攒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
——我懂的。我非常明白。
在十分遥远的过去,也有人像他现在这样,凝望星空,观察并记录下来——利昂对此感到了无尽的浪漫——与已经不存在的某个人之间产生的共鸣,体会他的憧憬与畏惧,以及完成一本书的抄录时的那种成就感,都是非常特别的。
“是啊……”
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你……明明是个女人,原来也能明白嘛?”
“这和我是不是女人有关系吗?”
“……不,算了……什么也没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第一次从这位老爷口中听到肯定言辞的薇尔莉特,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在那之后,这些抄录的得力帮手也依然出色地工作着,而不仅是男性,连女性职员也为她们那精致美丽的形容、以及言行举止中透露出的淑女风采所倾倒,并赞叹不已。
而在她们之中,又以利昂的同伴——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最为亮眼。那少有的惊人美貌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最令人痴迷的还是那对于周围的殷勤一视同仁的淡漠态度。她的信徒也急速地增加着。
“你小心点儿,别人都眼红呢。”
一开始利昂并没有理解同事这句忠告的意思,直到经历了后来的事情——
无论是去查找资料还是进行抄录,在馆内行动时,他们两人总是待在一块儿。言语刻薄且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的利昂,和就像真正的人偶一样只会机械地回答问题的薇尔莉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愉快相处的组合——但碰到那些被恋情蒙蔽了双眼的家伙,显然是无法用道理来说服的。尤其是抄录科之外的人,更是嫉妒得无以复加。
“……于是……各位到底有何贵干?”
由于在翻译过程中遇到困难,利昂来到大图书馆寻找能够用于文字解释的文献。他让薇尔莉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稍作等待,自己则爬上高梯去取那些书籍。
当利昂怀着像收获了宝物的猎人一般得意的心情、拿着书从梯子上下来时,便看到薇尔莉特被三名男性引导员围住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轻佻的笑容:
“居然要和利昂那种人当搭档,还真是太可怜了,那家伙的性格实在是有够讨厌的。”
“就是啊,明明只是个没有谢赫尔的救助金就过不了像样日子的孤儿。”
“像你这样高不可攀的人,和那种人在一起太浪费了。要是无聊可以来我们咨询台玩哟。你喜欢星星的话题吗?比起抄录科那些阴阴沉沉的家伙,我们更会聊天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而薇尔莉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真无聊。
利昂咂了咂嘴。虽然他是容易激动的性格,但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又来了。
利昂也十分明白——他出身低微、性格扭曲、还比这里的每个人都年轻——自己身上实在是没有多少讨人喜欢的地方。
他在其他部门的人眼中形象并不好,也许是因为利昂对抄录科以外的事都过于冷淡了。事实上,要是没有上司勒维耶的看重,也许就连抄录科内也不会有人认可他的。
以利昂的性格,他本就没有让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打算,自然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无关痛痒。可是——
“我也是孤儿。”
薇尔莉特的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力,仿佛能将此时图书馆中的宁静撕裂一般。
他早就知道她的声音十分动听——但此时这种清澈而澄净的音色,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而且,恐怕我也没能过上你们口中所谓像样的日子。”
耳边响起的,是漠然的、带着冷意的台词。
……这是在说谎吧。
利昂这样想着,从几名男职员之间看过去——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和平时一样诚实而坦率。
“识字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的。”
利昂那颗早已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受伤的心,此时却因为薇尔莉特的自白而感到了痛楚。
“另外,很抱歉……再次反驳你们的话,但我认为至少抄录科的各位,都比我更加开朗、更加擅长聊天。”
就像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一样,薇尔莉特平静地将她真实的一面告诉了他们。
“如果各位是要以出身和教养为条件挑选谈话的对象,那么还是不要和我有什么牵扯比较好。”
“不、不是……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吧?”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比起利昂先生,我的人生可能要更加卑贱……不,就算不经过确认我也能这样断言。”
“那家伙的母亲可是个流浪者!”
“我连父母的样子都不知道。而且,我也是个流浪者——因为我是自动书记人偶。如果想要维护我的话,那么事实必然会与各位的发言产生矛盾的。”
“你只是因为维护搭档才替利昂说话的吧!”
其中一名男子涨红了脸道。薇尔莉特听后微微偏了偏头: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但……也许是吧……”
金色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红润的嘴唇抿出了思考的形状。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无论需要承受多少指责,恐怕她都不会表现出半点胆怯吧:
“虽说和我签订合同的是谢赫尔财团,但现在我的雇主只是利昂·斯蒂法诺迪斯先生一人。如果各位做出了什么伤害到利昂先生的事情,那么哪怕有所冒昧,我也一定会保护他。也许这是我职责之外的事情……但却是我身为人偶的本性。”
被她这样强硬地回击了一番后,男性职员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走吧。再说也没意义。”
直到其中一人开口,他们才从薇尔莉特身旁走开,快步离去。
没错,薇尔莉特和那些人生活的世界是不同的。就算都是人类,就算用同样的语言交流,事实也是如此。
就像是在河流的两岸相互呼喊却无法听清对面的声音一样,即便是人类之间,也总会有无法沟通的时候。
这是十分可悲的事情,但是,连这种可悲都无法意识到的也大有人在。
图书馆中的其他读者在目睹了这段插曲后,也不禁开始小声地议论薇尔莉特来:
“她那样算什么?就算长得漂亮,但那种说话语气……当自己是谁啊?”
“毕竟是个孤儿……”
如果听力没有问题,那些毫无罪恶感的中伤和闲言碎语毫无疑问会传进当事人耳中,即便如此,薇尔莉特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利昂回来。
“……”
利昂望着她,心中的某种感情几乎要满溢而出。
——那凛然的姿态。
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不禁为那样凛然的美丽所震动。
毫不夸张地说,她浑然天成的美丽超越了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然而,此时他看见的,是和最初不同的,另一种美丽。
——更加。
更加不一样的。
——更加。
更加纯粹而无可替代的。
——更加。
更加耀眼夺目的她。
让他的心再次感到了刺痛。
利昂又咂了下嘴,随后大步走向薇尔莉特,并朝她伸出了手。
“老爷。”薇尔莉特抬起头。
几乎同时,利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抓着她快步往图书馆的走廊走去。
两人重叠的脚步声中,薇尔莉特问道:
“老爷,您找到想要的书了吗?”
“找到了。”
“那太好了。”
“不好。”
“……怎么了?”
“一点儿也不好!”
因为我,你被人诋毁中伤了不是吗?
——他没能说出后面的这句话。
“……是吗。顺便请问一下,这个图书馆允许职员以外的人借书吗?”
“……啊?可以是可以……但这里只有星象方面的书。你有想读的吗?”
“是的。了解各种各样的知识,对于要在全世界旅行的我而言非常有帮助。”
薇尔莉特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之前的骚动。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周围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上,甚至没有留意到利昂抓着她的手上传来的温度。
原本一秒都不愿再多停留的利昂,听见这句话也停下了脚步:
“那么,现在就选吧。借书需要借书卡,不过手续比较麻烦,我帮你借就行了。”
“但是……现在是工作时间……”
面对有所顾虑的薇尔莉特,利昂又是一阵烦躁:
“不就是借几本书而已。刚才也让你等了那么久,就当是我们扯平了吧。想要什么直说就可以了,别在奇怪的事情上吞吞吐吐的。”
“非常抱歉。”
“我又没生气,用不着道歉。”
“您没有生气吗?”
利昂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我没生气。我的脸天生就长这样。”
利昂像是在赌气一般刻薄地说道。薇尔莉特微微弯了弯眼:
“我也经常被人说面无表情,但我的脸天生就是这样的。”
完全同步的台词。
“我们有点儿像呢。”
利昂忽然觉得,要松开抓着她的那只手,好难。
“所以说,我都已经说过了。我说‘这种事很恐怖的’,然后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好可爱’啊!呃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接着我就说‘可爱的是你啊’!喂利昂你听着没?”
自合作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天。
今天也一如既往,这位同期的室友一大早连衣服都没有换,一直兴奋地讲着关于同组的自动书记人偶的话题,只是利昂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正一边系紧领带,一边考虑着别的事情:
“没听。那种无聊的事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四天后回归的阿里彗星。”
“我想也知道你没听……阿里彗星,周期是两百年对吧。错过的话……哈,等下次我们早就不在了。”
“为什么那么美呢……”
“现存的那些画里,彗星划过的彗尾都非常梦幻啊,我也很期待的。到时我打算邀请我的搭档一块儿去。说起来和你同组那个绝世美女的同伴再过四天就走了?”
“只是看着……就会觉得……心口疼痛。”
“试试约一下那个叫薇尔莉特的美人儿吧。对了你刚才在说什么?我们是在说彗星吧?”
——只剩四天了吗。
对于谢赫尔的职员们来说,观测阿里彗星是一件很重要的活动。因为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是无法观测到周期这样长的彗星的。这甚至可以称为命运的奇迹。
不过,利昂并不是只在想着阿里彗星的事情,有关薇尔莉特的一切也一直霸占着他的思绪。
自从她来了以后,每一天结束的时候他都会数一次剩余的相处时间。而每当新的早晨来临,他又在想着该怎么和她搭话,甚至会猜测午饭时她独自离开是去了哪里……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心口就会感受到针扎一般的疼痛。
“说回刚才的话题……无论多喜欢也是没有结果的,毕竟对方是自动书记人偶,很快就会离开的。不过女人说到底都是这样的啦。想想倒也没什么,就算是好端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突然说‘我受够了’然后跟你分手,接着就再也见不到人——要那么忍不了早说出来不就好了。”
——我不想那么执着。不想那么不舍。不想那么留恋。
利昂使劲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薇尔莉特的身影甩出脑海,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一直想着她的事情。
像是在劝诫自己一样,利昂故意将领带系得更紧,仿佛要把呼吸束缚起来。
事实上,他一直感到呼吸困难。
自从和薇尔莉特相遇开始。
每到午饭的时间就放下工作一起休息是抄录科的习惯。照上司勒维耶所说,要是不这么做,工作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谢赫尔本部有一座足以容纳所有图书馆读者和本部职员同时就餐的大型食堂。在那儿用餐十分自由,既可以在食堂内购买,也可以自带食物。
平日里,利昂都是在食堂用餐的,但今天他却并没有接受同事们共进午餐的邀请,而是买了培根莴苣长棍面包和饮料,接着就回到馆内四处寻找起来。
——在哪儿呢?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她在一道少有人通过的楼梯旁,从那儿出去可以到外边的露台。楼梯的石质扶手上有一尊星之女神的雕像,而薇尔莉特倚坐在栏杆上,看起来就像紧贴着雕像一般。
她一手端着饮料,另一手正将面包屑喂给边上的小鸟。中午的阳光洒下来,落在她的金发上映出柔和的光辉,看起来是那么神圣而庄严。
利昂推开露台的门,鸟儿们受到了惊吓,一瞬间便都拍着翅膀飞走了。
“你……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吃东西的样子吗?”
薇尔莉特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利昂走到她的身边,学着她坐在了栏杆上。
“为什么?”利昂咬了一口面包,问道。
薇尔莉特的目光游移着,像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因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人是没有防备的。若是此时有敌人袭击,就无法立刻做出反应。”
“……敌人……虽然是女性独自旅行,但真会有这么危险的时候吗?”
“只是习惯而已。因为以前是一名军人。”
“什么?你吗?”
“是。很奇怪吗?”
薇尔莉特转过头盯着利昂,她的目光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要退缩的感觉。她看着他深绿色的头发,然后像是感到眩目一般微微眯了眯眼。
“……很奇怪。因为……不管怎么看……你都只是个女人而已。”
“只是……?”
她的手是义肢,这一点利昂在和她一起工作时就知道了。之前他也猜想过她是遭遇了怎样的事故,但如今得知她曾为军人,自然也就明白了原因。
像这样负伤的军人,在这片大陆上并不少见。因为就在数年前,这里才经历了一场在大国之间展开的“大陆战争”。即便知道这一点,在对薇尔莉特的过去一无所知的利昂眼里,能看到的也只有此时此刻的她而已:
“你只是个女人而已……”
对于利昂而言,这是生命中第一个被他当作“女人”看待的人。
薇尔莉特稍作思考状,然后说道:
“……老爷您有些与众不同啊。”
“哎,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管去到哪里,基本上都会被当作是个怪人。”
“难道不是因为你那身打扮?轻飘飘的,一看就不方便活动。”
“这么说的话,老爷的学院服穿起来很方便活动是么?”
“也不方便。因为太闷热了,夏天的时候甚至有人里面什么也不穿。”
“那要是风把衣服刮了起来可就麻烦了。”
听见薇尔莉特一本正经的回答,利昂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爷,您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也算不上什么事。你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正好是阿里彗星回归的日子,所以,呃,因为非常难得,所以我想提前和你说……”
“阿里彗星,是在抄录的时候提到过的那颗彗星吧。”
“没错。因为它的周期是二百年,所以这辈子能看到它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怎么样,想看看吗?”他问道,心中暗自祈祷着“一定要说想去啊”。
“好的,我想看。”
看薇尔莉特点头,利昂握了下拳——以至于捏碎了手中的面包。
“这样啊,那么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成了搭档,我也不是不能带你一起去的。”
“您这是要邀请我去,还是不打算邀请我?”
“那、那还用说,当然邀请了!不过,因为观测的时间点是在天亮之前,所以一过凌晨两点就要行动了,到时候可能会睡眠不足,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睡两个小时就足够了。”
“多睡一些啊……我明白了,那天你等着就好,其他的东西由我来准备。那么再见,打扰了。”
利昂说着从栏杆上下来,匆匆离开了这里。他穿过走廊,又转过几个拐角,才靠着一面墙慢慢蹲下身来。
“……”
脸上红得发烫,一滴滴汗水沿着额头滑落。利昂用手捂着嘴,却仍是止不住唇边快要溢出来的笑意。脑海中还在不断回响着薇尔莉特的那句“好的,我想看”。
“呼、哈哈……哈哈哈……”
走廊中空无一人,利昂开心地低低笑出了声,但不过数秒后,他便回过神来。
他慌忙站起身,扯平了衣服的皱褶,又擦去了头上的汗:
“……好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利昂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想起刚才那丢脸的声音,他不禁用捂住了脸。
另一边,留在原处的薇尔莉特,正望着那根就这么被主人忘在栏杆上的面包,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斯提蒂亚天文台拥有一架被称作世界第一的巨大天文望远镜。除此之外,也有许多用于出借的小型天文望远镜,以及在天文台各处放置的其他型号。不过,由于尤斯提蒂亚本身观测条件极佳,只要有器材,完全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自行观测。
日出之前,依旧漆黑的夜空下,利昂带着自己的天文望远镜、两人用的毛毯以及其他的所需品,与薇尔莉特会合。
“老爷,我来拿吧。”
“不用。”
“但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不用!”
薇尔莉特跟在利昂身后,两人一路前进,离开了石造建筑组成的小镇。小镇建在山间,即使是在夜晚还算温暖的季节,也难免让人感受到寒意。更何况,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山的更深处。等到了目的地,两人都已经是全身发冷了。
“来,裹着这个,还有你先喝点儿汤吧。我去把望远镜装起来。”
在利昂所选的这个观测地点,还可以看到零星的几个其他观测者。这里乍一看是片广阔的平地,但稍微走几步就会发现不远就是断崖绝壁。这儿的好处在于,视野中没有显眼的障碍物,同时周围有许多大树足以挡住冷风。今夜无云,万里星空美得令人沉醉,对于迎接这颗两百年一遇的彗星而言,这是最完美的日子了。
“老爷,那就是阿里彗星吗?”薇尔莉特望着空中隐约可见的一团光问道。
“之后它会变得更漂亮的。当彗星逐渐接近太阳,就会因为太阳的热度而蒸发,从而拖出长长的彗尾,变成我们通常所说的‘扫帚星’。只有在日落时的西边天空或者日出前的东方天空中才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虽然要等上不少时间,但是绝对值得。来,快坐下。”
薇尔莉特坐在那儿,不一会儿身边就围满了利昂准备的那些物品。
有些旧的草席上放着适合久坐的坐垫,身上披着轻薄却温暖的毛毯,手里还端着能让身体从内而外都暖和起来的美味热汤。
“还冷吗?女人怕冷就是麻烦。要不要再来一张?把自己包起来啊。”
虽说语气有些糙,但却是个十分关心人的男孩子。
“……老爷真是温柔。”
薇尔莉特听他的话用毛毯裹住身子,一边轻声说道。
“说、说什么傻话呢。我可不温柔,而且不擅长对付女人。都是很冷淡的。”
“是这样吗?在我看来,您很懂得照顾人呢。不过也是,我几乎没见过您和其他女性职员说话……”
明明看起来像是对别人的事情毫无兴趣,没想到她原来一直都有好好地观察。
“只是单纯地讨厌女人而已……”
利昂说完连忙去看薇尔莉特的反应,但她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呃,我也不是讨厌所有女人……但是,这就像诅咒一样……只要是有女人在场,我就会变得很不客气。虽然我知道,女人中也是有好人的。”
“是因为……某位女性对您做过很过分的事吗?”
如果要回答薇尔莉特的这个问题,那么必然会触及他心中从未对他人启齿的那道伤口。
利昂凝视着她美丽的双眸,陷入了思索。
——无论如何……这个人马上就会离开了。
不管说了什么,反正以后也不会见到她了。既然如此,那么一生就这一次,试着对别人敞开心扉也是可以的吧。所幸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正直,也不是会乱说话的人,就算听说了深山小镇上某个男人的过去,也应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何况就算说出去,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你能答应我,不对任何人提及吗?”
不这样确认就无法吐露心声——利昂从安装完毕的天文望远镜上收回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谨遵您的指示。”
原本在深夜的寒风中变得冰凉的双手,此时却因为紧张而迅速地发热,一点一点地渗出汗珠。
“我……我是在这个小镇出生长大的。你在图书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
“您听到了啊。”
“听到了……事实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的母亲是个流浪者,她是吉普赛人。你知道吉普赛人吗?往来于各种各样的地方,为人表演唱歌、跳舞、其他才艺……多少和你们自动书记人偶有些相像。”
利昂这样说着,渐渐地回想起那些早已沉淀在记忆角落里的、关于母亲的事情。
“大多数的吉普赛女人都很开放,要么四处勾搭男人,要么盯准一个穷追不舍。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和这个小镇上的某个男人一起坠入了爱河,然后就生下了我。”
母亲说过,绿色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发色。
她说,那是许多人种融合后出现突然变异的结果。是许多人爱的结晶,非常尊贵而出色。
说出这句话的母亲有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靠近时就能嗅到一阵甜美的香气。
尽管可以轻易地改变发色,但我还是一直顺其自然——一定是因为那些话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就算总会被旁人投以异样的视线,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舍弃这受到祝福的颜色。
而关于父亲的事情,说实话,我几乎没有记忆了,因为他总是不在家。
父亲在谢赫尔的文献收集科工作。他是个头发斑白、满脸胡子的男人,不仅驼背,还有些溜肩——再怎么客套也难以称之为出色的外表。尽管如此,母亲仍然疯狂地迷恋着父亲。
“是因为妈妈不停求婚我们才结婚的。”
母亲是这么说的,想来事实也是如此。
年轻貌美的母亲为什么会爱上沉默寡言、只会看着星空的父亲?父亲又是为什么接受了母亲的追求?我一直不知道。
不过,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
当母亲快活地唱着歌,父亲就坐在长椅上,一边听,一边读着报纸。有时母亲拉上父亲和她一起跳舞,他也从不拒绝,而是迈着笨拙的舞步配合着她。而在一旁还是小孩子的我,则是一边盯着星空的图鉴,一边听着身后两人的笑声。我们曾是这样的家庭。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因为孩子导致夫妻双方的不和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在这个家里是不可能发生的。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母亲把对父亲的爱放在了第一位,而孩子只是这份爱的结果而已。
因此,当父亲出差去收集文献却没有回来的时候,母亲会丢下孩子出去寻找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收集队失去联络的地方,是在某个已成为废墟的王国遗址。在其鼎盛时期,那儿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却最终由于天灾和饥荒而走向了灭亡。无人搭理的宫殿逐渐变成了墓地,被野兽和山贼当作了住所。
传说进入宫殿的人都会受到诅咒,永远不能平安归来,而事实上收集队的六名成员的确是凭空消失了,连尸体也找不到,这对于搜寻工作的开始实在是沉重的打击。最终,谁也没能发现收集队的蛛丝马迹,无一例外空手而归。
文献收集这种工作和探险一样,在收集的过程中客死他乡的事情并不少见。
虽说母亲在与选择父亲结婚的时候应该就有了觉悟,但在真正面对残酷事实的时候,能否承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孩子,一边是深爱的丈夫。权衡之后,母亲还是选择了更爱的一方。
最后看到的母亲,是当她打开家门走向外面的世界时,被透进来的阳光洒满的背影。
她不声不响地准备好了行囊,只是留下数个月的生活费和足够几周的食物,告诉被独自丢下的孩子一旦有事应该依靠什么人,最后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从此便舍弃了身为母亲的责任。
从迅速转身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只是一个追寻父亲而去的女人了。
那是人在受到——谁都可以轻易挂在嘴边的——所谓恋爱的洗礼之后的模样。
那时的我,毫无疑问,被母亲抛弃,却除了悲伤什么也做不到。
然而最心酸的,还是当哭泣的自己颤抖地、哀求地小声呼唤她的名字,却被她无视的时候。
“妈妈。”
她明明应该听见了的,但却并没有回头,开门的动作也不见丝毫迟疑: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只留下了一句残酷的谎言作为告别,从此便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个人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抛弃了孩子,是去了什么地方,或者……
那最不愿想象的结局——为爱而生,也为爱而死。
可是最厌恶的,是依旧期待她会推开大门回家的、那个天真的自己。
——冲动的女人,因为爱做出愚蠢的举动,完全不考虑会给周围人造成什么麻烦。
只要自己好就行,别人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所谓恋爱,只会像这样把人都变成傻子。
身为人母,做出这种事情真的好吗?
而身为孩子的自己,感情又应当去往何处?
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
几亿次地重温记忆中的光景,几亿次地提出质问,几亿次的“为什么”。
问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也问当时没能向她伸出手的自己。
这道伤口,到底如何才能治愈呢?
对幼小的自己而言,那个人就意味着整个世界。
我从不曾想过,那个人会这样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人也就罢了,但是——
从我呱呱坠地到渐明事理,那个人始终都是身边最无可替代的守护者。
当躲起来偷偷哭泣时,总能找到我的所在;在我表现良好时,都会得到那个人的夸奖。
只要伸出双臂,就能收获温暖的拥抱。不管在哪一方面,那都是比我更加强大、令我仰望的存在。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父母了。
牵着我的手。否则我寸步难行。
注视着我吧。得不到你认同的我无法生存。
哪儿都不许去。这就是你的义务。
使这样的人堕落的,是恶魔的本性。
如果那甚至从我的平静生活中夺走了那个人,就更应当受到制裁。
说来,那可是将我的世界毁灭的恶。而任其堕落的情感则是罪孽本身。
那是从我不再凝望那扇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有脚步声响起的大门开始的。
我憎恨着造成这样结果的一切。我再也不会被迷惑——被那些不过是不动声色的谎言。
不再信任他人。与外界势不两立。我决不会堕落。
那是对那个曾经含泪紧盯家门的自己的亵渎。而这样的我,也一定会被允许活下去。
——我这样想道。
利昂结束了对往事的叙述后,才听见从自己的胸口传来的那剧烈的心跳声。明明只是说起了以前的事情,身体的反应却诚实地揭露了内心的动摇。
——真傻啊,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有着不幸的童年,但那以后的人生中却绝非没有得到过恩惠。
被母亲抛弃后,无处可去的利昂成了孤儿,得到了谢赫尔财团的援助,由尤斯提蒂亚小镇的人们一直养育到了能够独立生活的年纪。他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拥有了这样一份出色的工作。到了这时候,如果还走不出被母亲抛弃的阴影,未免太愚蠢了。利昂深知这一点,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那悲哀的往事也是无法抹去的。
为了抑制内心的悸动,利昂按住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薇尔莉特安静地坐在一旁。夜风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昆虫细微的鸣响,温柔地拂过他们身边。
繁星铺满了晴朗的夜空,而那颗彗星则点缀其中。
在这美好而恬静的夜色里,方才的话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对老爷来说,母亲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薇尔莉特突然开口说道。她的语调非常普通,只有在说到“重要”这个词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从某处借来的一样,有种怪异的生硬感。
利昂没能领会那句话的意义。他将视线转向薇尔莉特:
“事到如今,我已经很难想清楚了,但大概就是这样吧。正因为是亲人,所以感受才更深刻……你呢?你的亲人呢?”
“我并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我自幼从军,关于老爷您说的那种家庭……我是到了现在的年纪,才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一点。不过,在我小时候,也有人一直保护着我。”
薇尔莉特海蓝色的双眸望向从未离开过这座山的少年,目光停留在他那被称作爱的结晶的绿色头发上,仿佛在看的是某种神圣的事物一样。
“和那个人分离后,会觉得寂寞吗?”
听到这个问题后,薇尔莉特微微顿了一顿。她连眨了好几下眼,露出了几分迷茫,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胸前的祖母绿胸针。
“关于这个……也许是我作为人偶不合格的表现,但事实上,对我来说,寂寞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悲伤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而爱恋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都无法理解。虽然知道这些感情意味着什么,可如果和自己有关,我就无法理解了。这并不是在说谎,是真的理解不了……但是,虽然理解不了,或许我也是会寂寞的吧。”
如果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利昂也许不会当真;但是出自眼前这位不可思议的女性之口,就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她就像真正的人偶那样,精致、美丽、没有感情。
然而利昂还是认为,她的话中有无法解释的部分。
黑夜中,在自己身边坐着的薇尔莉特,看上去比白天时更加娇小。
虽然行为举止带给人那样的错觉,但显然她不可能是真正的人偶。
她是如假包换的人类,是一个会裹着毛毯取暖的女孩。
“你这是过分沉浸在工作的角色中了吧。虽然是叫自动书记人偶,但你毕竟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又不是真的人偶。绝对也能感受到寂寞的。就算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偶尔会这么觉得……呃,真的只是偶尔而已……你不会经常想起那个人吗?”
“会想起的。”
“如果一直不能相见,胸口这里会变得越来越压抑的吧?”
“……会。”
“要是重逢的话,就能减轻的吧?”
薇尔莉特垂下长长的睫毛,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是不是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呢。
短暂的沉默后,她重新睁开了碧蓝的双眼:
“好像确实会减轻一些。”
看到这小孩子一般的反应,利昂不禁笑出了声。
“哈,我说你啊,实际上心理年龄很小吧,一聊天就暴露了。”
“是这样吗?……因为是小孩子,所以不明白吗?”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只有本人才能明白吧。那么,你说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听见他的问题,薇尔莉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我,但我始终觉得,他就像在我身边一样。”
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听薇尔莉特提起恩人的语气,利昂猜想,她的那位守护者应该是一位老人。能够培养出这样出色的她,那个人想必很严厉吧。
“如果说,在和我的合同期内……那个人在世界的另一端遇到危险,你会怎么办?就算去了也可能帮不上忙,甚至可能会死。就算这样,你也会放下自己的工作赶往他的身边吗?”
这大概是有些刁难人的问题了。对自己来说等同于父母的人身陷危险,无论如何也会去救的。可就算如此,利昂的心中仍抱有些许淡淡的期待。
“……”
薇尔莉特眨了眨眼,然后陷入了沉默。
“抱歉,是我的错。问了奇怪的问题,你不好回答吧。”
“不,没有这回事,不如说正好相反。”
薇尔莉特做出了与之前利昂相同的动作——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回答道:
“对我来说,除了去救他以外,这个问题没有其他任何答案。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向老爷您道歉……虽然放弃任务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无论遭到多少指责,无论要接受怎样的惩罚,我都一定会去救他。对我而言……那个人,就是整个世界……要是没有了他,我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
难得听她流利地说完一大段话,利昂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爷?”
“……呃,没事……我以为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吓了一跳。”
“是这样的吗?我也不是很了解自己的事情。”
“不……呃……”
“……老爷,抱歉打断您的话,但那颗彗星的彗尾,好像已经变得很大了。”
利昂猛地抬头看去。
那是漆黑的夜幕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宛如光之使者降临,一轮梦幻般的光团,拖着流光璀璨的长尾,仿佛是要将黑暗撕裂那样飞过夜空。只要亲眼看见这颗彗星,就能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的人会对它怀有敬畏。
——就像坠入爱河的瞬间那样,将呼吸和眨眼的本能全部都抛诸脑后。
那是穿梭于夜空的怪盗,它夺走了包括感情和时间在内的一切。
那是来自茫茫星海另一端的无穷魅力。
利昂慌忙使用准备好的望远镜观察。而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正是他一直期盼的最完美的景象。
“薇尔莉特!你也过来看看!”利昂彻底沉浸在看见如此盛景的兴奋中,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对话。
薇尔莉特凑到他让开的位置,也朝望远镜中看去——她微微张开了口,半天发不出声,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星星。”
“不是星星,是彗星!你有仔细看吗?这可是两百年一遇的!我们这辈子看不到第二次了!一生仅有一次的……仅有一次的相遇啊!”
“是的,我在看。太壮观了……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景色。”
“我说吧!很漂亮吧!所以说研究天文真是太棒了!”
周围传来了欢声笑语与开酒瓶的声音。虽然素不相识,人们却都情不自禁地向彼此分享对这份美丽的赞叹。
薇尔莉特的视线从望远镜上移开,越过深空,然后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四周。
黎明前的星空下,被静谧包围的群山中,此时此刻、此处的每个人,无论是谁,都只是在发自内心地享受这共同的喜悦。
这位和流浪者一样漂泊不定的自动书记人偶,在面对如此的光景时,也不知不觉地将眼睛弯成了弓形。
“……你这是……在笑吗?”
薇尔莉特没有回答利昂的问题。她站在璀璨的彗星下,用带着微微兴奋的声音说道:
“老爷,天体观测,真的是非常棒的事情。”
两百年一度的夜晚,就这样盛大却又平静地过去了。
观测完阿里彗星的同一天午后,利昂拦住了上司勒维耶,带着发青的黑眼圈,来到索道站为薇尔莉特送行。
明明两人前夜还能进行磕磕绊绊的对话,今天却又回到了相顾无言的状态。
缆车正缓缓地向山顶驶来。
它一旦抵达,也就意味着与她的永别了吧。
“……”
利昂不停地揉着胸口,针扎般的疼痛感反复袭来,几乎难以忍受。
“老爷,谢谢您帮我拿行李。之后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就算她开了口,利昂也无法把手中的旅行箱还给她。
薇尔莉特歪过头,表情有些疑惑。
“……你……我说……”
利昂发出细如蚊蝇的声音,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
“……”
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如果同为男人,那么就可以很容易地建立起友谊,也可以轻松地说出“有空再来”之类的话。
然而对于利昂来说,她是一种禁忌、却又让自己无可救药地执着的所谓“女性”的存在。
作为女性的薇尔莉特。
与至今见过的任何一名女性都不一样。从最初相遇开始他怀有的感情就不一样。
利昂没有学习过如何与这种人告别。
——如果母亲还在,会告诉我应该怎么说吗?
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立刻和失去了母亲一事联系起来,这是利昂的坏毛病。
沉默中,缆车已经抵达了山顶。
“老爷,时间已经到了。虽然只共事了短短几天,但还是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啊,哪里……”
他支支吾吾着,却说不出最重要的真心话。
各种各样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在利昂的胸腔中纠缠地翻滚着——悲伤、悔恨、苦闷、愤怒、放弃……还有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的情绪。
他沉默着,将旅行箱推了过去。薇尔莉特接过手中,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随后她转过身,从利昂的身前离去。
——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摩擦时会发出沙沙声响的丝质裙摆、飞舞的缎带、轻快的足音。
——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只在文献中见到过描述的碧蓝双瞳、朱红的嘴唇、璀璨的金发。
——一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坐在那扇轰然关闭的大门之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时的那种空虚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够了。已经不想再继续傻傻地等待了!
利昂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冲向了正在登上缆车的薇尔莉特,抓着她的肩膀粗鲁让她转身面对着自己。
“……老爷?”
那双宝石一般的碧蓝眼睛中,映出的是自己不成样子的扭曲表情。
“薇尔莉特。”
紧抓着她肩膀的手上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义肢发出了咯吱的声响,就像利昂此时的心跳。
目光相接时,利昂高昂的气势立刻畏缩下去,但他没有逃避。
——这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拿出点勇气来!
一生中第一次想要对其敞开心扉的对象,是一名原为军人的自动书记人偶,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人。
对象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己的不幸吧。
然而正因为面对的是她,才会产生这样的憧憬。
无论如何,也要对她倾吐自己的感情:
“薇尔莉特,虽然这些话只会给你带来烦恼,但是,我现在必须说出来。”
——心脏、感情、连同这样的自己,全部碎裂吧。
“我喜欢你。”
——全部碎裂吧。
“我喜欢上你了,是那种对异性的喜欢。”
相比于一生无法开口的遗憾,现在就说出来要好得多。
沉默笼罩着两人。火辣辣的焦躁与悔意在脚底点燃,像火焰一般吞噬了他的全身。
果然让她为难了——一目了然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至少在不被讨厌的情况下与她分别啊。
可这样一来,自己就只是自动书记人偶那些雇主中平凡的一个了。
“……老爷。”
经历了利昂的突然袭击,薇尔莉特怔了许久,才仿佛从时间静止中恢复过来:
“……老爷……我……”
十分少见地,一贯沉着冷静的她显得有些踌躇。
——怎么了。振作起来啊。
在这儿停留的几天中,她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男人告白过了。也许对她来说,无论去哪里都会碰上这样的事。
明明只要像往常一样,用人偶一般的冷淡口气回答就可以了。
“……我……”但薇尔莉特没有这么做。
她的视线游移着,一会儿看向利昂,一会儿看着自己的手。
接着,她像是要确认某样东西的存在一般,紧紧地握住了那枚祖母绿胸针:
“我……在老爷您邀请我一起观星的时候,我切实地感受到了,那是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
她的声音和往常不同。
“我想,那一定就是被称为‘快乐’的感情。老爷您教会了我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感激。”
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少女,就像一只没有生命的人偶,又或者是一朵无法言语的花。
“您把我当作普通的女孩子对待……我感觉自己的心底也变得柔软了。”
自称不懂得感情的,在某些地方有缺陷的少女。
“但是……”
但是,事实上,一定不是这样的。
“我对老爷并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就像您说的,我还像个小孩子……作为人而言并不成熟,也不知道今后是否能够理解恋爱这种感情……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我希望能再次和您一起度过那样的一段时光。虽然这并不是爱慕的感情,但却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
薇尔莉特郑重地确认道:“真的。”
利昂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样啊。”
这样的拒绝方式,比想象中好太多了。
强忍着没有流泪,是因为自己还有自尊心。
“非常抱歉……”
利昂轻轻摇了摇头,小心地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是我的错,耽误你出发了。”
“不会。”
“让你为难了。”
“不是的,没有这样的事。我想……我现在……”
薇尔莉特看起来像是在尝试着说出某些很重要的话。
利昂察觉了这一点。他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在微微晃动的视野中站着的,他的初恋。
“……一定是……”
她就站在那儿。
“非常‘开心’的。”
那是一张和他年纪相仿的、还有些稚气的脸庞。
——什么啊,果然还是有正常感情的吧。
他忽然有些想笑。但是笑出来的话,眼泪也许就会决堤而出。
从开始到最后,有表现出任何情感起伏的她,却对自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只是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薇尔莉特。”
“是。”
“我……我现在……虽然是在抄录科……但实际上,我是想和父亲一样,去文献收集科工作的。”
利昂突然没头没脑地换了话题。不过薇尔莉特并没有介意,只是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过去我总是在期待着,如果留在这里,也许哪天,母亲就会带着父亲回来……我一直认为那是可能的,同时那也是我所期望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不过……现在……”
利昂用嘶哑而怪异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我决定了——我也要和你一样,走遍全世界。”
此时薇尔莉特瞳孔中的自己,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儿狼狈。这根本不是平时的他,被女人看到这种形象真是糟透了——利昂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说道:
“也许会遭遇危险,像父母一样客死他乡,尸骨无存……但是,没关系,我想选择这条路。”
薇尔莉特认真地倾听着,仿佛要将利昂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好的。”
面对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薇尔莉特,利昂感到胸口被攥紧了:
“……这样一来,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在某地的夜空之下,再次相逢的吧。就像吉普赛同胞们一样。到时候,你还愿意……”
——再一次,像那样,和我一起眺望星空吗?
没等利昂问出口,薇尔莉特抢先一步,郑重地点头道:
“好的,老爷。”
她的眼睛弯成了弓形。那是和看见彗星那时一样的“笑容”。
只是看着她的脸,心底的伤似乎就能愈合,似乎就能感受到喜悦。
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
“我很期待。”
再也不会感到悲伤了。
——什么嘛,原来那个时候……
尽管同样都是分别。
——就算强硬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能让她再一次回过头来。
只要自己已经行动了,那么心底的悔恨也会减轻一些吧。
利昂退开一步,离开薇尔莉特身边。缆车门关上前,响起了她清脆的声音:
“老爷,我在C·H邮递公司工作。一切如客户所愿,随时随地响应您的召唤——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正如您所说,我只是一个叫做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普通女孩子。如果以后,在某一个夜晚,某一片星空之下,我们能够重逢的话,请您务必向我打招呼。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提前记住几颗星星的名字的。”
啪嗒一声,缆车的门关上了,然后开始下行。利昂抬起按在前胸上的手,生硬地向自动书记人偶告别。薇尔莉特也回过头来,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目送着薇尔莉特乘坐的缆车变成了豆粒大小,利昂才转身离开索道站,重新走向自己的战场。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心中的思绪却没有停下。
今天下午,接替薇尔莉特的自动书记人偶就会抵达了吧。工作还堆积如山,现在也不可能立刻提出调动申请。而且就算去到外面的世界,能够在某个地方——如她所说、也是自己所愿的那样——偶然相遇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就像是两百年一遇的彗星回归那样,奇迹一般的重逢。
尽管如此,利昂并不感到绝望。此刻他的情绪无比高涨。
哪怕再次看见大门在眼前重重合上,看见某个背影离自己远去,他也不会感到厌恶了——因为这一切,都已经由那位与自己许下了约定的少女亲手抹去了。
时光流逝。在某一个夜晚,某一片星空之下。
在无名的沙漠上,四处流浪的学者看见了月光下那璀璨眩目的金发。
他有些犹豫地上前搭话后,那个人回过头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好久不见。”
这一天的情形,曾反复光临自己的梦境。利昂总是禁不住去想,再次相见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如果夜空万里无云,就说说那满天星辰的美丽。
如果那是一个雨天,就聊聊和星座有关的神话。
如果碰上像两百年一遇的彗星回归那样的日子,就谈谈当年一起仰望星空的往事。
无论那是在多少年以后,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利昂知道,他对那个人的感情都不会褪色。
“星星的名字,能记住一些了吗?”
脱口而出的话与预想中截然不同。
那个人却开心地对他点了点头。
没有一丝虚假、自然的表情。
曾经说不懂何为情感的人,正对自己开心地点头。
只是看见这一幕,深藏在心底的爱慕与疼痛便像火山爆发时的岩浆那般喷涌而出。
“我说,薇尔莉特。”利昂伸出食指,指向上方。
沙漠的夜空中,缀满了无数宝石一般的闪烁星辰,正是最适合重逢之日的景象。
——我还爱着她。但这种事情,先放到一边吧。
现在,首先——
“有时间的话,一起待会儿如何?”
和你,和星空。
翻译/Schalke04
校对/汐未